新鞋總是咬腳。
久田真紀靜靜地待在角落座位上,盡量減少需要站起身與人交談的機會。所幸這種學生主辦的年末餐會,基本上不會有教授級的人物來參加。
晚會才過了一半,但已經連抬起嘴角的力氣都快見底了,腳後跟時不時傳來難忍的刺痛,使她有些後悔在衝動下做出的決定。
可她其實沒有太多選擇。
除了把空白的時間用瑣碎行程填滿,真紀想不出任何能合理逃避那雙眼睛的方法。
昨晚一回到家看見整齊如新的房間、疊得方方正正的資料,還有他渴求獎勵似的清澈眼神——她掏空了自己的腦袋,能回報的僅有一句單薄無力的謝謝。
這一切都讓人更喘不過氣了。
如熱可可般的暖棕色眼眸,要是放縱自己隨意地沉溺其中,是否終有一日會在無言的拉鋸中傾倒,濺落成為雨後泥濘的一部份。
她不敢想像也不願意去想像。
「Honey——等等讓我去接妳好不好?」
「太晚了,這種時間沒去接女友怎麼算得上是合格帥氣有擔當的男人。」
看著一條條通知像泡泡般連綿浮上手機螢幕,真紀只能滿臉複雜地依序滑掉。撫過螢幕的手指小心翼翼,彷彿擔心著多用上一分力它們就會破裂,如現在的關係。
一雙光澤刺眼的皮鞋突然進入視線裡,還配上並不是那麼討喜的招呼:「久田,好久不見!我很意外妳竟然有空來參加。」
比起思考如何回應男友的訊息,敷衍不怎麼熟識的副教授簡單得多。「您還是如此熱心地參與學生事務呢。」真紀幾乎是在聽見聲音的同時立刻起身,換上滿分笑容,流暢應對、禮數周到。
誰也看不出她的腳後跟正在滲血。
只有她自己知道維持這看似正常的交流,消耗了多少氧氣。在對方高談闊論的時候,給予關注;在對方需要鼓掌的時候,連聲讚嘆。明明只是簡單的輸入與導出,今夜卻比往常都更為艱難。
直至找到機會把人送離會場,冷風灌入鼻腔,真紀才稍微能順暢地吸氣吐氣。目送計程車遠去後,放棄回去以應酬折磨自己,她轉身走進黑夜裡闃然無人的街弄。
※
她有多久不曾對自己展露那樣的笑容。
在對街等待著送上驚喜的唐松,正好目睹真紀笑著送走另一個男人的畫面。看了看仍顯示未讀的對話框,手上剛準備拆開搓熱的暖暖包竟變得比鐵塊還沉重。
明知不應該,他還是跟了上去。
皎月的冷光被隨隨便便灑了一些在柏油路上,可根本不足以照亮前路。
對這些巷弄再怎麼熟悉,昏暗的視野還是讓女人稍稍踉蹌了幾次。唐松一顆心隨著她的腳步提起、揪緊、忽上忽下。卻擠不出勇氣向前擁住她。
怕那一直以來累積在眼底的抗拒會徹底成形,凝聚為狠狠推開他的雙手。
想起剛剛那位男士腕上閃亮的金錶,即使理智知道真紀從不在意,他仍是察覺到了恐懼在心房生根。
——麥茶終究裝不成威士忌。
而唐松漫無邊際的憂慮並未持續下去,短暫卻煎熬的跟蹤,硬生生結束在她繞過無數曲折的彎路,走進公園、蹲在雪堆旁為止。
即使可能被討厭,他也沒辦法放著那個嘶喊寂寞的人影不管。
※
午後下過一場小雪。
孩子們在公園裡堆了好幾坨歪歪扭扭的不明物體。東京的雪總是落得意興闌珊,難以堆固成形。
唐松也曾和自己一起,嘲笑著彼此堆的小雪人有多麼滑稽。
回憶傾巢而出,腳邊半融的球體看起來可憐兮兮,真紀沒有理會隱隱發疼的腳跟,著了魔般蹲下、伸出手,試圖拯救那個近乎倒塌的小傢伙。
她或許只是想拯救回憶裡大笑著的兩人。
纖白指掌很快便凍得通紅,但堆了再多細雪上去,小雪人依然一次又一次癱倒。挖雪的手越來越急,甚至用掌根從旁邊聚來更多更多的白雪,混入了一些泥,顯得有些髒。
「為什麼……」她無助地呢喃出聲。知道世事總不能盡如人意,她學會退讓、學會不強求。
但連堆雪人這種小事都不被允許嗎?
那算了吧,反正天明之後無論堆起的、沒堆起的都會融化,人間執著到頭來全是可悲的笑話——在真紀即將放棄之際,一雙再熟悉不過的大手推來了另一個雪人。
把兩個球體靠在一起之後,居然找到了平衡。
唐松東拍拍西補補之後,小雪人們站得直挺挺的向她微笑。
雪色如此蒼白,身在其中的他卻那樣耀眼絢爛。她所有微不足道的願望,總是被珍而重之的對待。
「まき,我們回家吧!」
牽起眼前跟她一樣凍到發僵的手,心口卻生出飽脹的暖意。真紀並沒有詢問他為何在這裡,那是此刻最不重要的問題。
「啊對,妳腳受傷了,我揹妳。」
「你難道要一路揹回家嗎?」
「Honey!相信我,我可以揹著妳橫越撒哈拉。」
那些惱人傷口,原來只要有個人知曉就變得可以忍受。
無奈地笑著吐槽對方,她最終還是掏出了手機叫車。但直到踏入家門,彼此緊牽的手未曾放開。
十指相扣的默契不知道還能依賴多久。得趁著自己把一切磨損殆盡之前,多汲取幾分溫暖。希望能撐到——這雙鞋不再咬腳的時候,久田真紀脫下新鞋時一邊如此思考著。
Writer: Win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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