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riter/船長
久田真紀走進浴室,鎖上門,將自己關進裡頭。
指尖仍殘留塑膠活頁的滑膩感,於是她打開水龍頭,緩慢地搓洗、搓洗、再搓洗……妄圖洗掉被告們的臉孔,可當她的毛孔浸潤冰涼的自來水,一個更為清冷的聲音卻不停環繞耳際。
“你會知道的。”
那個人……究竟想對我做什麼?
在知道真相後,我也會被那樣歸檔嗎?
我……到底會怎麼樣呢?
她不禁想起回到書房的律師禮貌地敲了兩聲門,不顧助手偷偷摸摸的行徑,反而勾起嘴角,仁慈地說:「今天的工作已經完成了,請好好休息。」久田真紀忘了自己說了什麼,或許她什麼也說不出口,只是僵硬地逃離了書房。
騰出的大片空檔讓旋繞於心的問題鑽了空子,爭先恐後地大肆冒出,彷彿滴於水面的墨水,不停地渲染、暈開、渲染、暈開……可無論如何抱頭苦思、無論如何搓洗手指直到脫皮,也無法找到解答。
直至睡前的這段時間,究竟發生了什麼、自己又做了什麼,久田真紀毫無記憶,只知道神秘的律師不再現身,可即使如此,她過於緊繃的心弦也無從放鬆,就連洗浴的動作也只是機械般地行事。她無力的扶著浴室光滑的白色磁磚,撫摸上去,只觸及一層濕潤黏膩的觸感,久田真紀縮了手,慢慢地脫下衣服,如跛足的病患般艱難地走到浴缸前方,又磨蹭許久,才跨入浴缸。裡頭只放了一些水,過熱的水困住了臀部與腳底,可大半的皮膚卻還沐浴在空氣中。即使如此,她也沒有轉大水量,只是曲起膝蓋、緊抱雙腿、駝著背,將面部埋入纖瘦的臂膀中,即使熱水緩緩灌入浴缸,她仍然抖瑟著蜷縮身子。
洗完澡後,她幾乎是將自己摔進床鋪裡,雖想拋卻一切逃入夢鄉,但昏沉的腦袋和太陽穴的刺痛感卻緊緊扣住了她的意識,迫使她面對溫暖臥室內的冰冷現實。
為什麼……我會遇到這種事?
彷彿置被扔入玻璃瓶中的螞蟻,起先驚惶地四處張望、嘗試逃脫,卻在一次次攀爬、又一次次地垂直落下後垂頭喪氣。不,雖說久田真紀尚未意識到,但如今的她卻連小小的螞蟻都不如。愚笨的小蟲子尚有盡力一試的勇氣,但聰穎的人類卻連尋找出路也不敢,即使知道了出口的方向,也只是呆坐在地,膽怯地望著光的來源,任憑瓶中的空氣被慢慢抽乾、迫使自己迎接漫長而緩慢的墜落,即使如此,她也提不起一點向外推開瓶蓋的力氣。
身為無辜的受害者,她本該感到憤憤不平、甚至開口咒罵律師的荒唐行徑,可怯懦的她只是揪著床單,吸著鼻子,任憑鋪天蓋地的委屈淹沒自身。
重複著反覆不停的淺眠,她疲憊地醒在無人的清晨,許是因為昨晚沐浴過久,她渾身發冷,不禁打了個噴嚏。於此同時,她發現床頭多了一件輕薄的外套。
「這是……」
見到符合自身喜好的衣物乍然出現,久田真紀瞪大紅腫的雙眼,不住後退。昨日翻到的偷拍照片放大了被窺視的恐懼感,讓她不禁要想:會不會在她昨晚暗自消沉的時刻、直到洗澡水冷卻的漫長泡澡過程中,她所有的一舉一動,都已經被狡猾的屋主看在眼裡?不,或許早在更久以前,就連她會在清完碎紙機後好奇地翻開紀錄簿的舉動,甚至是她因為受到溫柔對待便放鬆戒心的愚蠢想法,都盡在松野律師的掌握中。
既然那人能算計她到如此地步,那麼,即使起身反抗,肯定也會徒勞無功、甚至招致可怕的後果吧?久田真紀咬緊發白的嘴唇,過了半晌,還是穿上了嶄新的外套,一穿上,彷彿代替不在場的男子掌控全局般,那細緻柔軟的觸感很快地抱擁全身,替她帶來了矛盾的暖意,在替久田真紀保暖的同時,又令她無處可逃。
接著,她扶著扶手,彷彿要摔下樓般走下階梯,在劇烈的暈眩感中,又很快地看見餐盤上的菜色與昨天無異,只是那象徵安逸的白米飯、鮭魚、煎蛋捲、醃蘿蔔和味噌湯,如今早已化為不安的總和。
「早安,真紀小姐。」他的神情與語氣依舊溫和。
「早安……」她乾巴巴地答。
連回答的理由也不知曉,只是被「必須做些什麼迎合他」的想法支配著,她味如嚼蠟地用完了早餐。
「看來你度過了一個失眠的夜晚。」坐在對面的松野唐松指出,而久田真紀只是垂著頭,不發一語,任憑屋主收拾完桌面,留下一句:「請在此地稍作休息。」
久田真紀盯著自己的腳背,桌子的陰影覆上純白的拖鞋,將她的腳變成了朦朧的灰色。全身力氣都被抽乾的她怎麼也想不明白:為何松野律師要留下那句話?明明無須命令,只要不借助他人之力,她就怎麼也無法離開原地,久田真紀便是這樣一個女人,總是卑微地討好著親人、朋友和觸目所及的陌生人,用她無聲的默許與同意,乖順地迎合他人的喜好,只要見人稍稍皺眉,她便會手足無措、羞愧自責。為了成為家人認可的乖女兒、朋友們缺人湊齊優惠時會偶然想起的人,她可說是卯足了全力,就連留在此地的理由,也是為了守護這些對她的失蹤毫無知覺的人。
若說在這漫長而短暫的日子裡,都是這份自以為是的體貼支持著她,那麼,如今讓她的理智漸漸分崩離析的,也正是這份心思。
在空無一人的地方,她想著那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孔,想著事到如今,那些人又在哪裡、在做些什麼呢?有沒有那麼一分、一秒會想起她呢?
她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事,直到一陣腳步聲步步逼近,她呆呆地轉過頭,朝著門的方向望去,等來的卻不是前來拯救的親友,而是西裝筆挺的律師。
他緩步踱至她的眼前,由於雙手捧著一個禮物盒,只能彎腰行禮,可無論是舉止或是言語,仍是十足的紳士作派。
他將長方形的小巧禮物盒遞至女子眼前,溫聲道:「請收下。」
這句話並非「命令」,只是作為試煉開頭的「邀請」,二人都明白這點,與此同時,他們也再明白不過,即使松野唐松不出言提醒,久田真紀依舊會順從地收下禮物。
「這是我精心準備的禮物,它將帶領我們一起迎向緊張刺激的第四道試煉!」她捧著和原先穿著的襯衫同樣潔白的盒子,耳朵也違背主人的心意、誠實地吸納律師戲劇性的言語,「現在,請試煉的主角、我親愛的夥伴──美麗的真紀小姐以拆禮物的期待心情拆開它!」
她捏著禮物盒的兩端,觸及上頭細緻而突起的紋路,在盒子四邊的中央,都不偏不倚地綁著金色滾銀邊的緞帶,不只如此,還打了一個唯有在連續劇中看過、精緻禮品店中才會出現的漂亮繩結。
即使是一直費心討好的眾人,也從未給予過她這樣的禮物。不,除了父母以外的友人,壓根連她的生日都未曾記得。如此想來,世界上最為用心地對待久田真紀的人,或許正是眼前這位瘋狂的律師。
想到這裡,她麻木地拉開了緞帶。滑順的觸感滑過手心,在掌紋處撓過一陣細碎的癢感,她就這麼抓著這蒙昧的觸感,打開了精巧的盒子。
在長方形的盒子內,布滿了鵝黃色的柔軟絲綢,而在柔軟質地的中央,靜靜地躺著松野律師的「禮物」。
「這是……」她瞪大眼,不敢望向前方的罪魁禍首,只是愣愣地看著詭異的禮物,結結巴巴地問:「為、為什麼?」
為什麼要送這種東西?
為什麼我得遇到這種事?
為什麼我還不能回家?
為什麼沒有人來救我?
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──
禮物盒裡頭,靜靜地躺著一把嶄新的藍色美工刀。
「請別誤會,我當然相信純潔無瑕的真紀小姐實屬無罪!」忽略了女子慌亂翁張的嘴唇,他激昂地握住她的手,雖說不十分用力,可久田真紀確實感受到修長手指上分明的骨節,已然將自己小小的手掌禁錮其中,「可惜的是,實事求是的正義之神並不會相信我的一面之詞……因此,為了不讓無辜的baby蒙冤,我需要你用這份禮物自證清白!」
事已至此,久田真紀除了顫抖,已經再也說不出質疑的話語。
「雖然這次的試煉將伴隨些許痛楚,但你無須擔憂!因為我,松野唐松律師,將寸步不離地陪伴你,以見證你的決定!」他微微傾身,英俊的面容一下和女子死白的臉孔貼得極近,「好,就讓我們一起迎接遲來的的第四道試煉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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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為了證明真紀小姐的清白,我得請真紀小姐拿起這份禮物,在你美麗的手臂上刻下『無罪』二字!」
如何?要反抗嗎?
彷彿前幾回次「試煉」的再現,他依舊微瞇藍眸,妖異的金色光芒匯聚中央,只是這回,他的瞳孔中不再躍動著純然的狂熱,那熾熱的熱意也向外燒灼,圍繞著中心映照的女子身影,詭異的燦金光暈攫獲她惶惑的面龐,使她看起來彷彿純潔的神像,可正是這樣的一眼讓久田真紀徹底知曉,她最終的命運只能和仰躺於聖母懷中的神子一般,受盡苦難。
「……我想起身。」
無法鼓起勇氣推開對方,只能吐出如此曖昧不明的話語。
松野唐松聞言,從善如流地退開一段距離。
她將禮物盒放於桌上,才站起身。先是乾巴巴地嚥下唾液,才拿起美工刀,而後動了動僵硬的拇指,推動橫著突起紋路的黑色自鎖器,將銀色刀片推出藍色外殼。
尖銳的前端鑽出了外殼,僅只如此,便停下了動作。如此舉動,從松野唐松的角度看來,只是露出一個可笑的三角形,可他並不催促,只是拉平嘴角,莊重而肅穆地等待被告小姐的決定。
在日光燈的照射下,她手上流亮的深藍色塑膠殼閃著一絲詭異的反光,那光暈比松野唐松的掌控更為滯悶、更為沉重,使她光是握住美工刀,便幾乎耗盡力氣,一見著刀片不祥的光澤,便起了想逃避的念頭,甚至忍不住想:會不會在劃下第一刀後,自己便會讓尖銳的痛覺喚醒,轉瞬醒在自己的公寓裡,大汗淋漓地嘲笑自己因為漫長的夢魘而翹掉了早上的課。
可無論腦中浮現多少愚昧的想法,手中的重量卻時刻提醒她這一切的真實性。
現在想來,平靜無波的大學生活竟像一場美夢,不,即使不提那段安穩的日子,前兩日的普通生活也讓她無比懷念。久田真紀想,興許是上天看不慣她的卑微與懦弱,因而降下了嚴厲的懲罰,為此,不惜狠狠撕碎她普通的人生,將她扔向破碎的未來。
「嗚……」只發出一個喉音,她便死死咬住嘴唇,以便讓深刻的絕望與孤獨更好地掐住咽喉,她潰堤的情緒找不到出口,只得攀附於被推出好些的刀尖,在脹紅雙眼的注視下,劃下了第一刀。
起先,白皙的皮膚毫無知覺地承受著刀刃的惡行,當她劃完第一道歪扭而短促的斜線時,鮮紅的血液才從纖細的傷口中緩緩滲出。待到劃下第二道橫線,那遲鈍的痛覺才開始作用,與第一刀傷痕交接之處被劃過兩次,傳來的刺痛尤其明顯,等到第二筆傷痕劃下句點,痛苦的眼淚已經盈滿眼眶。
不行,我不能哭……。
以「守護他人」為由,她咬緊牙關地忍受痛楚,不讓眼淚奪眶而出,可比起保護所愛之人的體貼之心,此刻掐緊她的淚腺的是另一個可悲而膽怯的想法──
我沒有資格哭。
因為……這一切,都是我自己的決定。
沒錯,無論是網格般綻開的皮膚、沾染毛孔的血液、歪七扭八的纖細刀痕或是象徵「無罪」的字樣,一切的一切,都是她咎由自取。
因為知曉這樣的事實,久田真紀只是木然地動著鉛塊般沉重的手,重重地吐著氣,在纖白的臂膀內側刻下「無罪」二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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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著血字的完成,空氣中浮現的淡淡鐵銹味也引來了律師。他隔著半條胳膊的距離,先是看了眼對方傷痕累累的手臂,彷彿敲定一個沉痛判決的法官,扶著額頭,哀聲道:「真可惜。」
聞言,久田真紀頓時失了氣力,不僅無力握刀,甚至也無從站立,轉眼間,那凶器往旁一掉,她也不住向前跪倒。
「噢、這是多麼令人心碎的畫面啊……真紀小姐,請相信我,我絕對無意讓重要的你難過。」未免重要的夥伴嗑碰腦袋,敏捷的律師搶先一步跪於地面,一手牽起對方負傷的手臂,彷彿帶領舞伴一般,小心地轉換著角度,將小小的掌心裹於手中,又讓傷口處正對燈光,另一手又拂上了久田真紀的頭頂,緩慢而溫和地貼上她被汗水打溼的柔軟髮絲,而後,手輕輕使勁,便引領綿軟的人兒往前一倒,乖順地將壓抑的哀鳴埋入他的肩窩。
「請別氣餒、也別為此傷悲,因為我比誰都清楚,偉大的嘗試總是伴隨著失敗。」他一下一下地梳理可憐被告的頭髮,用哄孩子睡覺的溫柔嗓音說道:「無論如何,我松野唐松律師,一定會陪你到最後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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