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riter/船長
若是不盯著時鐘緩緩轉動的秒針看,置身陌生宅邸中的久田真紀,幾乎產生了時間靜止的錯覺。
她坐起身子,緩緩抽出縮進被中的四肢,即使如此,早晨的涼意與外界的叨擾也鑽不進這個密閉的房間,於是,整間臥室內,只餘下她遲滯的呼吸聲。
與昨日清晨不同,久田真紀不再希冀近日所遇只是一場荒唐的惡夢,在經歷平靜的助手生活後,她幽暗的內心一隅,甚至已經產生了「就算是無法醒來的夢魘,只要情況不會一直惡化下去就好」的消極想法。她就這麼將被單捏出皺褶、撫平、再捏出皺褶……她既不想洗漱,也不想享用早餐,只是呆呆地重複這件事,呆呆地等待未知的命運、等待今日份的命令、等待松野唐松……好似只要她願意加倍順從,就能保護珍視之人不受傷害,可是到如今,她已經連自己身在何處、為何身在此處的緣由都漸漸迷茫。
她等呀等、等呀等……可無論如何等待,她所預期的壞事都沒有發生。
第二次抬頭看向壁上的方形時鐘時,已經過了一個小時。
彷彿等待獵物離巢的野獸,她一關上房門,走到樓梯口時,一個爽朗的聲音旋即從樓下傳來:「早安,真紀小姐。」
聞聲,她不禁抿緊嘴唇,身子僵硬──昨夜想要偷窺箱子的罪惡感和隨著好奇心萌生的深刻恐懼一併襲來,狠狠攫獲了她,使她雖想逃入臥室,卻動彈不得。
「昨晚睡得如何?」他從樓梯底下探出頭。當他將雙手背在後頭、緩步上樓時,也一併解下黑白格紋圍裙的綁帶。
「還、還不錯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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吐出荒謬的溫順話語後,她垂下頭,背著屋主,死盯著腳上的拖鞋──不只是拖鞋,臥室內柔軟的枕頭、軟硬適中的床鋪、睡前放鬆的熱可可和作為「小禮物」的溫暖睡衣,都是律師先生的巧思。不只如此,松野唐松還不忘關心她的睡眠品質,再溫聲將她勸進廚房,要她看看今天早餐的菜色。如此溫柔體貼的態度,彷彿久田真紀不是無助的受害者,而是他心儀的女子。
「昨天你對早餐菜色似乎不太滿意,這讓我苦思徹夜、自責不已──」他一手摟著女子的腰際,一手扶著額頭,苦惱地皺著修得十分好看的眉,在久田真紀呆愣的片刻,那言詞中的愧疚又恍如病毒,在溫暖的空氣中恣意蔓延,「多麼無能的松野唐松律師,竟然連飲食都無法讓親愛的夥伴感到滿意?我絕不允許自己犯下這樣的低級錯誤!所以,今天我起了個大早,嘗試了日式家常菜,希望能讓真紀小姐願意多吃一些。」
雖說他誇張的言語依舊令人摸不著頭緒,但今早的餐點卻普通地令人吃驚,久田真紀往前一望,只見餐桌上擺著兩個木製的餐盤,靠近她的那方整齊地放著日式的早點──添了半碗的白米飯、散發香氣的鮭魚、形狀漂亮的煎蛋捲、醃蘿蔔和冒著熱氣的味噌湯。
這是什麼?
簡直……就像媽媽一樣。
不,就連媽媽都會有拿出吐司和果醬的偷懶時刻,但不知為何,久田真紀十分肯定眼前的男子斷斷不會有這樣的想法,他只會不停地取悅自己,以迎向「正義的康莊大道」。
「不知這位美麗的小姐是否願意與我一同用餐?」站到她身邊的椅子後,紳士地拉開後,他做了個「請坐」的手勢。
久田真紀沒有答話。在無聲渲染的沉默中,她性格中的懦弱合著昨天安穩的經驗一齊作祟,於是,她天真地否定了瀰漫周身的不祥預感,萌生出了一連串奇異的想法──
難道他已經放棄了?
她默默地坐下。
所以才會做早餐和我道歉。
律師笑著向他頷首致意,隨即在她面前入座。
說不定……只要用完這餐,他就會放我走了?
她轉而盯著因為屋主入座而泛起漣漪的味噌湯。
米飯是剛好的硬度,味噌湯也很濃郁,還有這個煎蛋捲……
她動起筷子,不自覺吃了好些。
「太好了,你看起來很滿意。」
彷彿印證她的臆想般,律師雙手交疊,將下頷抵上手背,那滿意的眼神彷如煮出美味菜色的廚師。
客人的好食慾似乎有助於振奮精神,在她回房換下睡衣後,律師早已換上整飭的藍色西服,蓄勢待發地吩咐她一些與昨日無異的簡單工作。
雖說律師分派的任務否定了她愚蠢的臆測,但根據昨天的經驗,律師只要一埋首工作,便不會做出奇異之舉。這樣的他與常人無異,唯有在用餐時間會與助手聊上幾句,或是在三十分鐘的下午茶時光中,一邊說著:「美麗的花配美麗的小姐。」一邊拿出珍藏的花草茶與她分享。
當他拿起精緻的茶杯、優雅地啜飲茶水,那模樣恍如一個禮貌的紳士,談笑間,輕鬆的氛圍圍繞二人,轉瞬將她變成了茶會的客人──無須多思,無須多言,只要跟著好客的屋主一起享用精緻的茶點即可。
當她沉溺於花茶清甜的芬芳、引得荒謬的想法近乎再度萌芽時,松野唐松說了聲:「還請慢慢享用。可惜的是,為了華麗地完成今天的工作,我必須暫時離開真紀小姐了。」說完,不等她答話,便起身離去。如此任性的態度轉瞬將她拉回現實,她盯著杯中剩下一口的茶水,從那溫潤的小巧琥珀色中,早已看不清自己的臉孔,只剩下那不停吐出順從言語的唇瓣留在水面上,那淺淺的倒影喚醒了一股說不清的鬱悶感受,罕見的是,在漫溢胸腔的鬱悶之中,竟又生出了一點理所當然的喜悅之情,即使這份喜悅之情來自一種卑鄙的輕浮感,獨屬對他人百依百順的輕浮女子,即使久田真紀知曉這份矛盾是錯誤的源頭,但於此之上,又有一個超出一切的單純理由──內向又好說話的她從來飽受他人利用,這樣的她,何曾被仔細地放在心上、受過這種體貼的對待?
此時,平靜無波的茶水誠實地映照出她的嘴角。
於是,像是要抹消這番古怪表情般,她一股腦兒將剩餘的茶水一飲而盡。
茶會過後,與昨天相同,新進助手得到了律師的盛讚與「隨意找些樂子」的建議。她沒有答話,只是盡責地清完碎紙機,不等她思量,律師下樓的腳步聲已經替她做出了決定。
受到奇異的好奇心驅使,她步入書房,本想抱持姑且一試的心態,找出說服他讓自己離開的方法,但在行經書桌之際,一疊未經裝訂的資料卻「啪刷」地掉了下來,彷彿在恥笑助手小姐驚慌撿拾的動作般,它們爭先恐後地起飛、飄盪又落地,讓久田真紀花了許久才整理整齊,當她狼狽地將紙張擺回桌面,目光卻原先被資料遮擋的硬殼資料簿吸引注意。
紅色的塑膠封面上貼著一張便條紙,上頭的「案件紀錄」準是出自松野唐松的手筆。
「像我一樣的被告嗎?」她眨眨眼,過了半晌,又搖搖頭,「不,無論是人格審判或是服從事件,肯定都是弄錯了……」
只要翻開紀錄簿,肯定能看見犯下竊盜、傷人罪這樣的普通被告,或是為了孩子的監護權、龐大的遺產鬧得不可開交的一眾人等。久田真紀相信,只要翻開紀錄簿,就能從過去無數的「普通」被告中理出頭緒,進而慢慢了解神秘男子的過去,找出他會對自己的案件抱持著異常執著的原因。
她翻開外殼,在活頁簿的第一頁,看見了一張普通的資料表──上頭普通地寫著被告的基本資料、被告時間、開庭日期和辯護時提出的證據,端正的字跡與分點列出的細項,充分展現出松野律師的專業態度,久田真紀看完這些,鬆了口氣,她翻了一頁,原先吐出的舒緩之氣轉瞬噎回了喉嚨,轉為掐住喉頭的窒息感受,原因無他,只因她看見的內容實在太不尋常,在另一頁紀錄的主角仍是先前的被告,只是紀錄的範圍顯然超出了工作範疇──從長相、身高、體重、血型、性格與愛好,律師無一不漏地仔細書寫,甚至是「喝咖啡要加兩顆方糖」這等癖好與「穿過來的右腳襪子破了個洞」這等細節都沒有漏下,不只如此,表格上方還用迴紋針別上了類似監視器監控或偷拍的畫面,見到如此不尋常的資料,久田真紀呼呼喘氣,一連翻了幾頁,果不其然,一連幾人……不,被留在這本簿子中的被告都被如此謹慎地歸檔,不只如此,無論她如何翻找、審視幾回,這些被告的資料中,都找不著任何「勝訴」或「敗訴」的紀錄,久田真紀呆呆地看著那些無人看向鏡頭的照片,深刻地感覺到那些人的時間就停留在「最後開庭」的日期,再無前進。
這些人到底犯了什麼罪?
這些人究竟怎麼樣了?
我……又會怎麼樣呢?
為了抗拒被紊亂的惶惑淹沒的命運,她閉上眼睛、苟延殘喘般翻到最後一頁,她拚命地祈禱這人的案件紀錄上會寫著「勝訴」或「敗訴」的字眼,好似如此,她與這些可憐蟲便能逃離這無端的審判。
她睜開眼時,已經不自覺紅了眼眶,待到她揉完眼睛、鼓起不堪的勇氣看向最後一頁時,那渺小的希望又被空白頁面上的一行漂亮字跡打碎。
“你會知道的。”
光是望著中央的那行小字,她的耳畔彷彿響起男人沉聲的低語,她短促地「啊」了一聲,手上的紀錄簿應聲落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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